旅程中所經歷的大小災難,也成為我卡拉瓦喬的背景,
使人明白心中渴望的主題,不過是幾個簡單的面貌──
朋友的陪伴、不矯飾的自然、溫飽的需求、走走停停的自由……
北愛爾蘭上,一個溫柔敦厚、像水晶一樣澄淨的地方。 吳緯婷攝影
承認吧!旅行就是迎接一連串災難的開始。
我們錯過了春花,趕不及秋葉,誤付了帳單,並且永遠在關鍵時刻,少一顆要命的電池。
寒冬裡,為了保暖所帶柔軟羊毛的靴子,深陷在雪中,鎮日不停的豪大雪覆滿路徑,只能又濕又冷地,在泥濘中緩慢舉步向前,像拖攜著兩個濕重、令人生厭的微型墓穴;事先查詢冷門的公車路線,興沖沖地隨著它左右搖擺,愈開愈往荒涼處去,終於走到心心念念的店前,門口卻掛上「今日公休」的小牌子,沒有一句多的抱歉,安撫我們瞬間枯滅的心;我們誤判了時間,拖行大小行李箱,比奧運選手更賣力地衝刺,好不容易克服了敵意滿滿的樓梯,在人潮擁擠的月台進行閃躲的障礙賽,預定的列車總在抵達的前一刻,迎面關上;而旅程當中,沿路又充滿奇妙的菌種,讓原本友好親密的旅伴間,滋生出各種小嫌隙,並且活潑地發酵,細節不斷被放大,直到人無法再視若無睹,終於只能面面相覷,有冤不可伸,有隱言不可訴。
大災小禍接踵而來,比計畫的行程還更豐富,眼看旅程才剛進行到一半,任誰都無法呼救脫困……
弔詭的是,我們依然熱愛旅行,並且同時清楚知道,災難正是旅行最美妙的基底。
這並不是太過矯情之人的告白,默默期待或者預定災難,在安逸中奢討一絲不致命的、皮肉的苦痛,當作淺痕的疤飾,以便在歸來之後,能以此顯擺其所經歷。
這些飢寒受難,是不請自來的旅伴。在行路之中,無人邀請,卻不時和人並肩共遊。它們天生是丑角的基因,在所有完美的計畫路線裡頭,以獨特的幽默感,嘿嘿笑著、舉起一支尖銳的木棒,戳破周詳的規畫如同戳破一只飽滿的米袋,使人措手不及,眼看白米粒嘩嘩流出,令人哀傷的小瀑布。
但也正是這些災難,為旅程刷亮了色彩,深化了對比,並且凸顯人之所慾望。
《航站奇緣》(The Terminal)是一部不可思議的片子,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情況,能比受困於機場更讓人絕望。
但上天一向待人不薄,這種絕望,也讓我有幸淺嘗幾分。
事情從凌晨三點的倫敦近郊說起。
我的碩士時期,除了埋首在書堆中苦惱,溜達遊歷,也是一門未明文訂定的必修課程。大家是遊樂台上光滑的小鋼珠,渾身不安分,準備好隨時滾散到未知的角落去。有日和朋友四人,趁著學期小空檔相約到北愛爾蘭,一起租車漫遊海岸線。
距今年代有點久遠,無從考據罪魁禍首究竟是誰,居然慫恿大家訂了上午七點多的機票。一種旅人和時間計較的貪小便宜心理,不想浪費旅行的分秒光陰。
住在倫敦不同地區的大家,決定分頭到機場集合。貪圖美景,選擇住在更偏遠地區的我,只能凌晨三點摸著黑,咬著牙告別棉被,搭夜班的公車,來到另一處荒郊野外轉乘直往機場的全國快車(National Express)。我還記得清楚,那站牌在一個火車站旁的橋面上,灰天灰地,冷風是太陽還未出來的風的涼意,和太陽已出來的冷風別有不同。四下無人,我像一位巴黎的末代點燈人,在漆黑的天中,準備滅掉街上最後一盞光源。
只見我左等右等,將鄭愁予的〈錯誤〉都完整背過了一遍,應該早就到達的班次,不只跫音不響,連蓮花都謝透了,車子卻遲遲不來。心中暗叫不妙,盯著手錶計算,連同車程,怕是要趕不上飛機了。但愈錯過,愈不敢移動腳步,因為可能性也相對提高,怕才走開,莫非定律就跑來絆我一跤。矛盾糾結的情緒逐漸攀升,等了將近一個小時,終於按捺不住,拔腿跑至火車站詢問人員,才知道當天該班次早班停駛,只能轉乘火車,緊急直奔機場。
「飛機要飛了,妳在哪裡?」朋友來電,火上澆油。
我的焦慮是逐秒遞增,「火車再快一點吧!」以全部的心求禱著。如果原本謊稱已出門、後來趕路赴約的男友們,也懷有同樣的心情,我突然覺得這樣約會的遲到,或許可以同情理解,酌情緩刑。
當我以閃電之姿,衝進機場大廳,僅僅差十數分鐘,航班資訊牌上卻打出令人絕望的「Departed」。莫非,是遲來的莫非。
走到櫃台,試圖以些微時間的差距,打動地勤小姐的惻隱之心。真的已經起飛?是的。沒用到的票,可以換下一個航班?不行,請重買。下個有空位的時段是?約九小時後,傍晚五點,並報上了幾乎等同來回票的票價。
地勤小姐用好聽的英國腔,熟練又冷淡地處理我的案件,像庖丁的刀,屠牛不見血。我膠著在此,友人在天上,貝爾法斯特(Belfast)在遠方緩緩招手……只好以略微心痛的價錢,咬牙刷卡,買下另一張機票。
我的第一日旅程,被紅筆劃去,改為「倫敦史坦斯特(Stansted)機場一日遊」。原本分秒必較的時間,突然不再重要。我是鬆了弦的曼陀林,被飾有粉紅髮帶的女孩放下,無所謂地攤在機場的藍皮椅面上,想著今天的心情色彩,一定密布了倫敦藍和清晨灰。
即使內心的風景陰鬱,Stansted機場其實明亮新穎,建築挑高透光。白色放射狀的鋼骨架構撐起了空間,現代化的建築語言讓這個範圍擁有中性的面貌,消泯了所有邊界的符號。各地的機場,都是地表上獨立的祕密空間,包夾庇護各角落的時空旅人。使他們得以帶著空白的面容,在再次被別人刺探之前,在更新表情之前,在洩漏情緒之前,能短暫、冷漠地窩藏著。
而逐漸甦醒過來的晨間陽光,透過大片的玻璃帷幕,開始白花花地灑落進來。那是非常亮麗而新鮮的光線,在一日之晨,彷彿帶有薄荷氣味,並且不斷在地板上、椅面上、行人臉龐上變換精巧的身姿,但我卻全無心思細看。
周遭的人在身旁坐下又離開,我喝完了咖啡、幾乎看完隨行的書籍、蒐集路人一百種表情、來回走在「WHSmith」的櫃架間,時間仍然拖拖磨磨地走,我是個焦急難耐的階下囚。「……不,我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愛上任何人。」湯姆.漢克在我心中的地位又爬升一階。
當我抵達Belfast,只見朋友笑嘻嘻地插腰迎接我,說:「Tina……」無限惋惜地拖沓尾音。什麼都不用再多,友誼的撫慰就存在這尾音裡頭。我抬頭看出口上方,一張銘黃色「EXIT」的標示牌,彷若迎接新生的通道。
接下來的日日夜夜,是一幅又一幅鄉野景色的頌讚詩。北愛爾蘭向我隱藏了所有血腥的衝突和歷史斑駁,以寧靜的溫柔,引人走進羊群緩步的草原、林間瀑布、臨海旅店、海面吊橋、崖邊的荒廢城堡、漁港的小酒館……當然,還有琥珀色的威士忌、蘇打麵包和燉菜,Chin-Chin!敬歷劫歸來。
這裡沒有五光十色的誘人場景,卻呈現了土地質樸原貌的美麗,小國寡民,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樂其俗。我樂意使用所有美麗的形容詞於北愛爾蘭上,一個溫柔敦厚、像水晶一樣澄淨的地方,令人甘願為以血淚為代價來護衛。
確立明暗對照法的卡拉瓦喬(Caravaggio),開啟了下一個世紀的繪畫語言。善用黑色的魔法,凝聚光源,使人物的肢體充滿動態的力量。大面積濃厚而富有寓意的黑暗,讓光線投射的肌膚及臉龐擁有戲劇性張力,讓被捕捉的尋常時刻如同神蹟,也賦予宗教題材的畫作令人心願仰望的崇高感。
旅程中所經歷的大小災難,也成為我卡拉瓦喬的背景,使人明白心中渴望的主題,不過是幾個簡單的面貌──朋友的陪伴、不矯飾的自然、溫飽的需求、走走停停的自由。
因此不再怕旅程中陰險的災難地雷,受難之中藏有滿足。且帶著波特萊爾(Charles Baudelaire)的詩句同行:
「死」呦,老船長,時間到了,起錨!
「死」呦,此地使我們厭倦,開航!
……
投入深淵深處,管他「地獄」或「天國」?
投入「未知」深處,去探尋新奇!
──波特萊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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